20090612

還看不懂 ?



我的漫畫只是一碟焗豬扒飯,楊學德的漫畫卻是碗老抽豬油撈飯。
我是果汁糖,他是薑糖;我是雞肉腸,他是老潤腸;我是炸雞腿,他是臘鴨髀;我是西檸雞,他是陳皮鴨 ;我是菜遠牛肉,他是梅菜扣肉;我是番茄炒蛋,他是魚腸蒸蛋;我是椒鹽豆腐,他是老少平安;我是方便無比、無處不在的「大家樂」,他是只此一家、只有挑剔的老饗光顧、留守舊區的地小館子。
所以,如果你老是說「看不懂阿德的漫畫」或「阿德的漫畫很醜」,那可能是因為你未夠班成為一個高素質的漫畫讀者;亦可能因為你年紀尚輕入世未深,無緣領略其作品精髓(當然,亦有些是因為真的不合眼緣,各花入各眼,那就無話可說了)。
到那刻,你開始覺得涼瓜是甘不是苦;到那刻,你叮囑伙計在你碗腩麵上額外添蔥添芫茜,到那刻你再尋回這曾經輕蔑過的楊學德,便覺相逢雖晚,卻半生不枉。
反之,如你跟我一樣,從一開始便是楊學德的死硬派粉絲,那就跟你有偈傾。
喜歡楊學德漫畫的原因很純粹,我們都專注地沉迷他在細膩觀察下呈現出來的極度真實世界。真實,是指人性(尤其陰暗一面)的刻劃。常被問及怎樣才算富有「本地特色」的漫畫?其實不一定要畫電車唐樓,卻一定要有香港人的性格。無論人物造型有多扭曲、故事情節有多瘋狂,背後的人格描寫、高度透徹的人性搬演,楊學德都從無脫離現實的香港半步,當中經歷多少日常觀察及消化?
要了解作者筆下的真實生活,先去了解作者本人的真實生活,鑑賞過程可能會變得更立體:楊學德這傢伙每日的生活,是早上開著收音機上網蒐集環球珍奇新聞圖片,中午時段開鑊整個雪菜肉絲面,飯後出旺角觀察一下眾生醜相,或從歷史書本中發掘某些逝去的光輝,然後襯著等老婆放工那片刻,思量一下應該把剛買回來的玩具車藏到哪兒不讓老婆發現,到外家那邊晚飯後,看看那個永遠收不清的電視,便開始睏了,午夜醒來發現自己整日都無做過,又開始幻想一下曾立下心願要畫的關於潮州人歷史的漫畫終於畫好的時候那份滿足。以上就是楊學德「不用交稿」該天的生活,當然要交稿那天另作別論。
在閣下眼中,這種生活是理想退休生活還是典型「沒上進心的男人」的生活?告訴你其實所有漫畫家的生活大致如此(我的更離譜因為我睡的更多)。真正投入生活從而觀察生活,佔了我們人生的大部份時間,只有真正在生活的人才能寫出生活。你在他漫畫裡看得爆笑的每個Gag,其實都千錘百煉。正如楊自嘲:「我的人生,本身就是一個Gag!」他當過廣告公司,受不了,辭工後當過送菜跟車,懶懶散散才畫出第一本長篇《錦繡藍田》,所以他書裡的角色永遠是有理想卻一事無成的小男人,這也算是種自我挖苦的投射。你看他的角色很醜,走上街看看,其實一樣醜,從沒刻意醜化,是種活脫脫的真實的呈現,只是我們不肯承認罷了――嘿!他要笑的,正是大眾這種「不肯承認」。大眾啊大眾,被揶揄後不自覺――繼續在K房大唱林狗的《流行曲》,仲唱得鬼死開心。作為創作者,哀莫大於此;矛盾是,成就及滿足也建基於此……創作人啊,創作人!
阿德塑造戲劇的能力超強,有時根本毋須文字輔助就能帶出詩意:《長相憶》三部曲尤為經典,是我上分鏡課時的教材;有時笑位也不須刻意經營:兩篇《季節》,頂!如果活在歐洲,原稿早已被一眾當代美術館搶著收購珍藏了。當然還有那些非常後現代的《泰式消暑劇場》和《膠報》,個人覺得比那批價格動輒上億的中國當代油畫強勁十萬倍。
無論節奏掌握、敘事能力、一切漫畫語言技巧,可能他不自知或不吹擂,但其實已達世界級--實際上楊學德和智海的作品近年已陸續推出法文版,成就已被肯定,卻在自己家鄉屢受「看不懂」之罪。可幸,這影響不了他們,鍾愛漫畫之情從沒絲毫動搖,這反而是我對兩人最敬佩的地方。
、短、少字即食無聊爆笑――四格漫畫,理應很能迎合香港環境,甚至本城大有內在條件發展成全國最強的「四格基地」。《老夫子》《牛仔》之後,香港其實還有出色的四格漫畫和四格作者,包括阿pink梁進江記等等,當然還有已故的林振強。去年開始又多了兩位新星――其實是老餅――阿德智海,算是第一次長期地連載四格,起初我作為讀者的興奮感覺尤如當年知道莫華倫要出隻Canton-pop大碟。嗯……想來又有點不同,算了,這是個不好的比喻。
彷彿只有漫畫家才知道,其實畫四格,很難很難,可能比畫長篇更難。四格漫畫就正是難在「只得那四格」,每格皆有其功能,每格不得費。而且,要在短短四格時間內搏君一笑,成敗得失只在電光火石間,一隻Gag,得就得,唔得就唔得,(對漫畫家來說)壓力大得像互射十二碼。長篇小說或偶有冗句;長篇漫畫亦時有某兩鏡多餘,但都只打斷節奏,小小點無傷大局。四格漫畫呢?起合,一格錯,整篇亡。智海的《花花世界》更創新,他並非在搞Gag,據他所言是希望畫出「沒有Gag,沒有End-punch」的四格,像寫唐詩。
對了,唐詩,莫論五言七言,都只簡單四句,十秒內讀畢,情緒竟能在頃刻間被牽動 ,餘韻又何止十秒?繞樑三數天後,你才知道你不只買了部書,也買了一些動的「時光」――跟買股票不一樣,是種精神文明上的投資。
不斷探討人生百態,把不同階段的成長心聲融入作品,從而不自覺地變化,精神分裂地繼續觀察創作,乃本地漫畫家的寫照(身兼多職則是我們的宿命)他們倆的四格漫畫短小精悍,每次傳到我郵箱,看後總以單字粗口方式讚歎(是兩種完全不同情緒層面的讚歎,所以那個單字讀來語氣上並不一樣)。《不軌劇場》和《花花世界》一暗一明各走極端,但都是小食 ---- 楊學德把蝦醬腐乳陳皮臘味弄成廣東點心;李智海把鵝肝魚子藍莓羊排弄成港式小撻。這趟,你可以說不合你口胃,但別再說「看不懂」!好嗎?

小克
5/09
杭州

P.S. 對,以上文章是替《不軌劇場》寫的序。一稿兩用是有點衰格,但如放在這裡能吸引到只買流行雜誌而不逛書店的你注意,從而替兩書提升多幾本銷量,都算是項功績吧。不,這樣說未免太商業,其實只希望大家多支持本地創作,就算不買書,也到書店揭兩啦,無得download

20090611

花花世界 /無字天書


如果大家像我一樣都是明報的「老讀者」,看著明報長大(或者準確的說該是明報看著我們長大),都不會忘記就在副刊這同一個版面上的不同位置,浮動過那堪稱雋永的由前輩漫畫家王司馬先生創作的《牛仔》,漫畫溫馨細緻生動感人早已口碑載道,不必細贅。對一個也被漫畫這項藝術媒介吸引感召,矢志投身進去的傢伙如我,最覺厲害就是《牛仔》四格除了以題目文字點題,格內人物角色並無對白,就靠表情動作交代一切故事情節,突顯了漫畫家敘事創作功力。這跟我視為啟蒙偶像的中國漫畫老前輩張樂平先生的《二娃子》《三毛流浪記》《三毛從軍記》以及德國漫畫家卜勞恩的《父與子》同是一個「不著文字」的創作糸統。就是因為拜讀過這些前輩的無字天書,自己也嘗試挑戰這個難度,但慣用對白或畫外音敘事的我實在就無法「啞」起來。

當我在翻看智海最新出版的四格漫畫結集《花花世界》的時候,溫暖過癮的同時也不免有感觸。在這個雜音充斥的年代,功力相當的智海也得通過花花和爸爸的簡單直接對話來構建一個理想世界,恐怕要完全「靜音」也真的不容易。想起自己在十數年前為《兒童周刊》繪畫的一個同樣巧合叫做《花花世界》的四格漫畫專欄,也只能用畫外圖說形式去敘事,看來要過這一關練就這好本領,得再接受時日洗刷歲月磨練。

原載明報/年中無休/歐陽應霽

20090605

花花好世界


許久不見,約了智海在工作室過個節吃幾隻粽,劈頭一句問這位過去半年作為駐場藝術家留在韓國一個漫畫工作室的老友,韓國菜吃得慣嗎?稍稍胖了一點也「成熟」了一些的他咧嘴嘿嘿嘿,一貫清晰銳利的觀察到身邊韓國朋友個人行事和集體性格上的「盲點」,對自家文化的過分保護,不太容得下別人的批評⋯⋯走了一圈,他吐了一句,原來香港真的好。

相視一笑,我當然明白這個「好」的種種條件,程度與含意。這個「好」,這些方便,包容,開放,其實都是香港一代又一代人用種種不同方法爭取,實踐,累積回來的。我們有幸站到某一個位置,能夠受到某一種感召有某一些覺悟,準備好(或者激烈一點的說武裝好)自己,接過前人的棒,把我們都認同的,也不斷受挑戰改進的精神和價值承傳發揚下去。

細翻智海送上他的最新四格漫畫創作結集《花花世界》,百感交集。這位坦然承認「從前不喜歡小孩,嫌煩」的老友,筆下竟然可以出現如此天真浪漫率性自然的主角花花,與爸爸與狗狗比比奧和貓貓比比亞活在現實世界裡,與他之前漫畫世界裡的「冷酷異境」有極大對比。不能簡單的說智海「變」了,只能說他終於動到這條「筋」/「根」了。直承我們這一代漫畫創作人都尊敬都懷念的前輩王司馬的《牛仔》的神粹,大膽進入一個善惡價值更衝突更矛盾的花花世界。

忽然覺得請智海吃粽是件巧合對應的「好」事,因為有了一位憂鬱的先人有了這種思念的傳統,從此世世代代我們有好粽吃。

原載明報/年中無休/歐陽應霽